賞鳥怪譚-黑色的思考
■
需要與必要
自從發生「快樂的駝鳥」的事件後,嘉敬竟然開始對有關的「鳥」的文字與對話充滿好奇,下課後總是指著樹梢、屋簷、電線上的鳥,逢人便問:「那是什麼鳥?」同學們無法負荷她不斷重覆提問和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尷尬,所以只要她站到走廊上觀望,大半的同學都會敬而遠之。
可是這種孤獨的沉靜,反而讓她更專注於鳥的察看。她總是固定在下午三點四十分到四點的掃地時間,站在她負責清潔區域的垃圾場旁,默默地抬頭環視周圍的樹林,從不出聲,但是每天總是帶著滿意而神秘的微笑,離開她專屬的觀察現場。
原本就曾參與過多次的「賞鳥活動」,手頭上還有一本「台灣野鳥圖鑑」和一副Nikon高倍速的望遠鏡與一本漂亮筆記書,心想這些設備或許可以幫助她更深入了解「鳥」的生態,培養她成為賞「鳥」奇才,所以就有了主動出借給嘉敬的念頭。
於是在某一天的下午,我帶著準備好的圖鑑、筆記書與望遠鏡前往垃圾場旁的樹林等她;但嘉敬像是與自然沉默的約定,不需時鐘、位儀,就可以準時出現。遠遠地就已看她在林間仰頭來回巡視。
打掃時間,同學們嘻鬧的吵雜早已覆蓋整個校園,唯有在嘉敬駐足的那片樹林間,享有好似與世隔絕中喧囂的孤獨。慣性地拿出望遠鏡,同她一起搜尋鳥跡,但只有看見幾隻普通的白頭翁(白頭殼仔)在巢邊跳躍,似乎沒有發現再其他的鳥類。
她臉上的表情卻不時地變化,一下子皺著眉頭,一下子又笑哈哈,我十分好奇向嘉敬輕聲的問到:「妳發現什麼了嗎?」
嘉敬用手指著樹梢上鳥巢,略帶沮喪的說:「今天小鳥的媽媽把『大寶』趕出家門耶!」
「哪一隻是『大寶』啊?小鳥媽媽為什麼不讓『大寶』進門啊?」我實在分辨不出來,但倒也想和她玩玩故事接龍。
「就是那隻在鳥巢外徘徊,頭殼白頭髮最多的那一隻!大概是剛剛他搶吃弟弟的晚餐吧?…老師,你聽『秋咕利、秋咕利、…』,大家正在傷腦筋討論要如何幫他……。」她又繼續興奮地說著:「開學時鳥媽媽就開始撿草蓋房子…還蓋了兩次才成功…,每天她都固定時間回來…後來小鳥媽媽有好一陣子不出門……。」嘉敬完整敘述她這兩個多月來的觀察所得,就像是一本活生生的故事繪本,不用筆記、圖鑑、望遠鏡。
原來賞鳥的美麗心情,圖鑑、望遠鏡、筆記並不是必要的工具;嘉敬幫我上了一堂免費的賞鳥入門。
■ 你是什麼鳥?
慚愧中帶有感動;這種直擊的心情讓我決定在「社會適應」的課程中以「賞鳥」做為導入關懷生態環境的探索。
為了怕再漏氣,所以先花了一點時間觀察校內鳥種停留的形態、行為習性,以並參考台灣野鳥圖鑑做為賞鳥教案的範本,才勇敢的上台講述賞鳥活動。
「賞鳥是隨時隨處都可以進行,需要兩種工具及一種必要的心情。需要的兩種工具是:一副望遠鏡及一本鳥類圖鑑;望遠鏡讓我們看得更清楚,圖鑑協助我們鑑定所看見的鳥類;而必要的心情是一顆清新關懷尊重自然的心……。」講到這裡我特意把眼光移向嘉敬表示我的感謝。
「為了更深入清晰瞭解我們的鳥類朋友,觀察時要掌握幾個要點:鳥的體型與形狀、體色、飛行方式、鳴叫聲、出沒的時間地點….。」我以校園常態活動的鳥類為例做說明,同學們還不時地把視線轉向戶外的樹梢,好像在印證我的說詞!
「……而若以鳥種的停留區分,鳥類可分為長留鳥、季候鳥、過境鳥、迷鳥等四種。長留鳥顧名思義就是長留此地終年可見的鳥類;季候鳥季乃是順應季節變化返遷移不同區域,渡冬後在返回棲息地;過境鳥乃是遷徙途中,略做短暫休息,當體力恢復或氣候變好即繼續遷徙行程;迷鳥就是遷徙途中,因為各種意外因素迷航,出現在非分布區的鳥類。另外由國外進口供觀賞,但意外逃出或是飼主放生在野外生存的籠鳥,我們特別把這種鳥稱為『籠中逸鳥』……。」我很有感性地向同學說:「我們人啊!就像鳥一樣,飛來飛去!」
這個時候最喜歡坐火車的展佑竟然舉手發問:「老師,那你是什麼鳥?是長留鳥?還是季候鳥?或者是過境鳥?迷鳥?籠中逸鳥?」展佑的問題,讓我答不出來話來;這個問題雖然事先曾涉想過,但我好像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查證自己的身分。
「同學們,說說你們見過最多的鳥類,叫什麼名字?」我企圖用這個問題轉移展佑的問題。
「麻雀,二林街上真是多到不行。」振嘉很捧我的場,馬上有效移轉同學的焦點,給了我十足面子。接著「是白頭翁!……」、「是麻雀!……」此起彼落,在教室內每個同學一個接一個搶答。而惟獨嘉敬仍然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嘉敬,你說說你見過最多鳥是哪一種,叫什麼名字?」我複頌一次剛剛的問題,也期待嘉敬有讓人驚喜的答案。
「待查鳥!」嘉敬的回答十分篤定、簡潔有力。
雖然知道圖鑑上沒有這種鳥類,不過仍好奇地想聽聽她的解釋:「老師好想知道什麼是『待查鳥』?」
「『待查鳥』就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鳥,也查不來牠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牠住在哪裡,我就通通叫牠們『待查鳥』。」聽完她的解釋我啞口無言,但班上的同學卻笑成一團。
而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那隻『待查鳥』?
■
偷窺高蹺鴴
好不容易取得學校的允准,安排「社會適應」的戶外教學,帶孩子們到鄰近芳苑的漢寶溼地實地體驗賞鳥的樂趣。
第一次到漢寶溼地是四年前的事,從芳漢路一段(臺17線)465巷轉進直走到底。記得當時向村民探詢「漢寶溼地」如何走?村民竟然不知道什麼「漢寶溼地」,不難想見「溼地」地域的界定是很籠統、模糊的名詞。只是就一個自然觀察者而言,生活在這裡的住民,對漢寶溼地竟然如此陌生,難免有些感慨!
大夥們把車子停在海巡署的管制的哨所旁,我大膽地向哨衛借用觀察船隻動態的超高倍速的望遠鏡,讓孩子看看外海的景況。沿著堤岸走遠見灘地上有座觀景臺,還有幾部鐵牛改裝的蚵車忙碌來回穿梭著。
「那就是上個月底在漢寶灘地上,開幕的「海上漁場」,拿漢寶溼地做生態教學,賣的是義式咖啡、鮮美海產,憂心忡忡這會漢寶溼地浩劫的開始。」我帶著批評的語氣,一面指著遠處灘地上的觀景臺,一面向學生抱怨。
「當老師的只會跟學生抱怨社會時事,還會做什麼?」站在最後頭的振雄直率而很不客氣地給我一棒。這種被學生「教訓」的經驗,對一個教育工作者而言,似乎是自我「再教育」必要的過程。
我們趕緊走下堤岸,延著堤岸下的車道繼續往北走,邊走我邊解說:「漢寶溼地,海域的部分是屬泥質灘地含有豐富的有機物質,孕育文蛤、牡蠣、…..許多無脊椎動物,潮汐更帶來藻類也因此蘊育出多樣且環環相扣的生物鏈;陸域上有漁塭、休耕的旱地、澤地、荒地…,這裡是鳥類生活棲息的樂園。」
「老師,你看那隻是什麼鳥?」走在最前頭的郁文指著路旁清池後的漁塭。
大家的眼睛馬上被郁文手指的方向所導引,在視線的盡頭確有幾隻看似高蹺鴴,悠閒地在空塭的泥底覓食。內心暗爽著,我的圖鑑與望遠鏡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不過為了謹慎起見,仍然乖乖地按圖索驥,先用望遠鏡確認高蹺鴴的身份無誤,才開始進行現場教學。我用體型(大小、嘴形、翼尾、腳趾),羽色(臉部、腹面、體背、腰尾),習性姿態(停棲、翼擺、攀附、飛行方式..)做為賞鳥辨識的要點,來避免視覺上誤判。這才逐一讓學生輪流使用望遠鏡觀察再對照野鳥圖鑑。
「以前高蹺鴴是漢寶溼地冬天稀有的候鳥,但現在是夏天了,偶爾還是出現高蹺鴴的蹤跡,顯然有一部分的高蹺鴴已經在此定居繁殖後代,不再遷徙。可見高蹺鴴已從『季候鳥』變成『長留鳥』;而我們人類何嘗不是如此呢?」學生一邊看,我一邊講述我的鳥經。
嘉敬還是畏縮地排在最後一位,而我正等待享受她第一次使用望遠鏡的驚喜,順勢也可以證明望遠鏡是賞鳥必須的裝備。
排在倒數第二的振雄小心地把望遠鏡與圖鑑交給嘉敬。嘉敬並不像其他同學拿望遠鏡四處搜視,她幾乎定身定點觀視,沒有任何反應。旁邊的振雄大概受不了她的安靜,推搖了她一下,大聲問道:「嘿!說,妳到底看見什麼了?」
「好漂亮喔!高蹺鴴今天穿紅色的高跟鞋,還搭配白色的內褲,真好看。」(註)嘉敬這個近乎壹週刊的說法,馬上引起騷動,也嚇壞同行的老師,我們同時間彼此狐疑對望微笑,有默契地壓抑著大笑的衝動。「偷窺」竟然是賞鳥活動最流行的慾望;而望遠鏡成為必要的工具。
這是今年夏天最冷的黑色笑話!
施明煌 2005/6/6 完稿於彰化芳苑
■註:高蹺鴴的腹脇到尾翼端均為白色,修長的腳與趾均為粉紅色。飛行或步行間就像穿著白色褲裝,穿粉紅色高跟鞋的美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