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根計畫」的思考
文/施明煌
2002年5月,我與彰化二林工商綜合職能科的同學在進行校外參觀時,發生一場意外事故。地點就在喜樂保育院內,離喜願麵包工坊500公尺的雨棚。除了保育院的同仁,工商的老師知道此事外,事後,我絕少向人提及此事,所以親人與朋友幾乎都不知道我曾經發生這場意外事故。
記得那天下午,我們先到埔鹽參觀豐盛麵包工廠(自動化生產吐司),再到溪湖參觀豐盛的麵包店(賣場店面有100坪),並實地了解蛋糕精巧的做工,興奮地回到最後一站——喜願麵包工坊。一如往常,我快樂的介紹麵包工坊種種與弟兄們相互認識,每個同學都興高采烈地帶了個麵包離開。可是,意外就發生在離開後的片刻間。
大家很快上車就定位,準備返回學校,車子繞行院區,往大門方向疾駛,就在我要起身回頭向同學們介紹院區棟別的同時,突然轟隆巨響,只見遊覽車的前檔風玻璃破散,被車棚的C型鋼樑貫破,瞬間插穿在我的轉身的座位上,司機似乎這才意會到發生事故了,恐慌的急踩煞車,但鋼樑早已貫穿我的座椅,並接壓在我座位後方一位女同學的腹部上!我用呼喊的方式請同學打開車門,讓同學趕緊下車,陪同的陳主任也緊急用行動電話向校方回報,並向119求援。
因為意外是發生在院區,驚動院內照護的老師,多虧他們迅速穩定了在車外學生(這些同學也都是身心受限的孩子)驚慌失措的情緒,我與司機在車上合力抬著鋼樑,以減緩壓在湘怡腹部上的重力。119的救護車很快的到來,由於鋼樑斜插致使旁邊許多座椅變形,無法再換人施力,119的隊員教我如何抱動湘怡,小心翼翼抱起她癱軟的身軀,走下遊覽車臨上救護車,湘怡還安慰我說:「老師,你不要擔心,我沒事!」而從意外發生的剎那,到我抱她上救護車,我沒聽見她恐慌尖叫,沒有哭泣,這一切似乎像是她意料中的事!
此刻,車外的同學,你一句我一句,議論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故,生死的驚悚在他們的話題中怎麼變成了刺激的趣味,讓自己哭笑不得。在旁的老師指著破散的玻璃碎片與被鋼樑貫穿的座椅,提醒我說:「施先生,上帝保佑您!」我心中惦念的是在彰化基督教醫院二林分院(二基)急診的幾位同學,沒辦法多想。一同與同學們坐上接駁的遊覽車回學校,而現場的混亂只好麻煩主任與警察先生們處理了!
趕到二基急診處,幾位受傷同學的家長也都來了,經過教官與主任的說明,大半都能諒解事故的發生。但是,湘怡的大腿與手肘卻紅腫得像麵龜般,哭著向媽媽直喊著肚子好痛好痛,醫生做了X光檢查初步認為有內出血的危險,必須馬上送彰化基督教醫院總院急救。頓時,我的心情變得好沉重、好沉重。一同前來的秀春老師,看出我的難過,不斷安慰勸阻我的自責,因為這場校外教學的活動是我全程安排的!
晚上趕回彰化基督教醫院探視湘怡,她已經在加護病房接受手術前的觀察,湘怡的媽媽訴說著這孩子從小到大的各種身體的災難,這場車禍的劫數,不知道她能不能挺得過來。陪伴她的雅萍與秀春老師,也難掩焦慮的心情,只能祈禱上天憐憫!
而那一夜,我承受著加害者的自責懊悔與受難生還者似的驚惶,度過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夜!這樣痛楚的心情,直到湘怡的病情轉趨穩定後才獲得緩解。隔週回學校上課,這些與我一同經歷事故的職能班孩子,還溫馨送我慰問的卡片。我記得,裡面有一位寶貝同學在卡片上寫著祝福我:「恭喜發財!」,讓我們開心笑成一團。
回頭看待,這段意外事故的「再生」啟示,是我轉變的端點。這段期間,我許諾以再生的力量,為這群在「社會福利板塊」推擠下的「新邊緣人」,在社區構建一個快樂安全的工作平台。
從此,喜願麵包工坊的弟兄,不再只有保育院的院生,還有來自社區的阿俊、財哥與暑期實習的振家……。而現在來看,過往的這些變化波折,似乎都是上天為麵包工坊在未來進入社區所做的預備。
回想五年前的現在,正是緊鑼密鼓籌畫設備估算與場地評估,還有搜集產品製成與原料配方的資料階段;從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開始,只是單純執著於一種非常可能的信念,而誰又能預料五年後的今天,麵包烘焙竟然意外地成為我職能的專業。
生命果真都是從意外開始!
我最喜歡用趙二呆先生的「來是偶然,走是必然」,來解釋世間人事的聚合離散、興起衰落。2003年4月因合約結束,麵包工坊離開保育院,也幸運的遷移芳苑現址。但是一切都得重新開始,但最大的挑戰莫過於弟兄們,在麵包工坊移置社區安頓後,如何適應社區的人文,能被社區尊重與接納,成為社區互動的一份子,並在社區真正落腳定根?
我曾告訴麵包工坊的弟兄,可以是大樹,就不要當小草;如果是小草,也不要當大樹。麵包工坊到底是大樹或是小草呢?而麵包工坊能否清楚認識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我(系統的創設者)必須放手離開(撤除制約與保護),讓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衝撞與試練),取得社區的信任,能夠安全的工作與快樂的生活(安置與備援)。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從外部的觀點(Outlook),看清自己優勢與缺點,找到未來營運發展的方向。
因此我思索如何離開麵包工坊,而這個決心是在去年初(2003年1月3日)到法國學習烘焙時立定的。我告訴自己:「今天沒有勇氣離開,明天就不能快樂回來!」這種意念很像李安電影「臥虎藏龍」劇終,玉嬌龍縱身躍入未知深谷的意味!
我相信團隊的組織文化是無法移植與複製的。喜願麵包的工作文化是靠夥伴共同用自己的力量,一起合作思考與一連串定根深化的努力過程,匯集而成。喜願麵包弟兄未來勢必要走入社區,接受人際的風雨,也要鼓勵弟兄們家庭成員共同參與,回歸建立起穩實的家庭備援系統。
我非常感謝二林工商的佳靜老師與財哥的媽媽在麵包工坊搬家過程中,給麵包工坊許多幫助,因為這股支持力量的凝聚,讓整個「任務」平安圓滿。尤其是麵包大副雅雯,在麵包工坊落腳後,協助發落打理雜物,重新試車生產,許多事情都是她與弟兄們合力完成的,就一個未滿18歲女孩子而言,已是超能力的表現!
在整建新廠時,我們精心布置庭院把麵包融入在田園的農舍間,也特別在麵包工坊外面的樹下擺了許多座椅,希望讓工作夥伴在工作空閒的休息時間,一起到外面坐坐,也成為附近村民下田耕作後納涼的好所在。每週自桃園回麵包工坊時,我最喜歡把大家拉到這裡聊天說話。
有一次假日回麵包工坊,我獨自一人在外面呆坐。剛好,有一位歐巴桑經過農路,我主動向她問好,沒想到阿桑竟停下來和我閒話家常。庄腳所在的人,總是這麼熱情好客的。聊著聊著,話題自然就轉到前面的麵包工坊。
阿桑一連串跟我說完這段話:「我跟你講,這間麵包店講咧做『ㄆㄤˋ』,但是,我每天經過這裡都嘛未看到人。聽人咧講,這間店的頭家住在台北,請『故障仔耶人』,安哪做無頭路啦。格卡怪奇的是,我從沒看過他們的麵包,生做啥覓款,還講賣到台北去?」話意裡對麵包工坊充滿困惑與好奇。
我還沒想到搭話的方式,阿桑又不解地搖著頭,問著我說:「每天下埔(下午)時,攏嘛有貨運車來大小箱載走,咁有人安咧做生意也?你看咁有影?」
「阿桑,是真耶!妳那毋相信,歡迎妳平常時入去看,他們攏嘛是乖巧耶囝仔啦!妳毋入去內底坐坐看看麼?妳就也當瞭解。」我起身邀請她進去麵包工坊看看。
阿桑似乎看破我的「身分」,沒有接受我的邀請。在我起身後,她也轉身從她摩扥車前籃子,拿了兩把我不知道名字的青菜,塞在我的手上說:「你一定就是頭家喔!歹勢啦頭家!我麥緊轉來去囉!多謝你。」
我請她等我,我進去拿麵包送她(讓她看看喜願麵包的樣子),可是我才走兩步,她急忙騎上摩托車,人影快速消失在進入庄內轉角處。
我知道走出來需要勇氣,勇氣也需要時間的釀造。可是聽到這樣的話語,我總難掩失落與不捨的情緒。
以前在保育院,午餐是由院方供應,沒什麼困擾。搬到芳苑的田庄,中午的用餐,剛開始就讓大家傷腦筋的事。還好,二林綜合高中特教組長吳欣陶老師,得知這個困難後,協調她們學校總務處,與特教班一起搭伙並代訂午餐,順利解決午餐的民生大事。
可是,七、八月學校放暑假,麵包工坊的伙食就必須要仰賴外送了。雅雯擔心麵包工坊的人數太少,街上的自助餐不願意送便當。電話中,我鼓勵雅雯去試試看。沒想到,第一次雅雯就回報好消息,幾乎街上的幾家自助餐都願意幫麵包工坊送餐(無論多少個),而且都說知道喜願麵包工坊在哪個地方。這個好消息讓我感到十分寬慰,內心也有所感悟——有時候,我們會抱怨別人不願意拉我們一把,但最後才發現是因為我們沒有把手伸出去。
因為這樣的轉折,麵包工坊的伙食,開始多樣化了——肉羹、牛肉麵、炒麵(飯)……。從而也發現麵食才是阿俊的最愛;振家挑食的驚人食量;財哥開始學跟雅雯吃一樣的飯菜;最奇怪的是阿靜不吃雞肉(在家也是這樣),就連一點點雞丁都不吃!
阿靜是麵包工坊到芳苑落腳後,第一位新加入的工作夥伴(由台中立達啟能中心職訓轉介)。她是一位文靜的女孩,剛開始工作訓練的時程,每週上班三天,但她媽媽總要我們隱瞞她到班的日期與時間,讓我好困惑。後來才知道,因為阿靜只要知道明天是上班的日子,隔天的凌晨五、六點就會起床打理好自己,催著媽媽載她來上班。對於如此看重這份工作的好夥伴,這種「保惜」自己工作機會的心情,在我們的社會早已失落了!
阿靜的爸媽,在彰化縣大城鄉開設養雞場,這是我們起初猜測她不吃雞肉的原因。可是這項挑食的堅持,在雅雯離開後不久,完全改觀;雅雯2003年10月底離開麵包工坊後,就到二林一家餐飲店服務,月華媽媽也開始每天向她訂購午餐,所以每天中午大家還是可以和雅雯見面。而阿靜的改變是不是一種對夥伴(雅雯)懷念的儀式呢?我們沒有可依循的線索,但是可以想像那一定是大家快樂的午餐。
尾牙團聚,我請大夥們在二林的曼哈頓咖啡聚餐,我們總希望她可以換換口味,但阿靜仍然堅持她的雞腿飯。後來,我們給阿靜取了一個外號叫「喜歡雞腿飯的女孩」!
我把2003年年4月的搬家定名為「離乳任務」。在內在深層的意義上,是希望麵包工坊的所有弟兄夥伴,自此必須學習獨立與用自己的方式生活。我這種接近「土匪」的想法,是源自於對夥伴們一股無法言喻的信心。這種無可藥救的樂觀,有時候回頭看自己,連自己都無法相信。但我大概不會改變,也無法改變。
所以,第一個期待是弟兄們必須自己上下班。這個半強迫的期待,拉著弟兄後面的家人,一起陪伴學習。這裡面除了阿俊已經自己騎腳踏車上班,其他人都是由媽媽接送。而阿靜原本就會騎車,所以在她媽媽幾次帶領與跟從後,是最快獨立自主的一位。
其中,難度(風險)最高的是財哥,他會騎腳踏車,但如何讓他認路、轉彎過馬路才是最頭痛。於是,我按照財哥的路徑,實際去了解路況(2,160公尺、五個轉彎、二個閃黃燈、一個紅綠燈),發現財哥上班的中途會經過阿俊家的紅綠燈路口,這下讓我信心百倍,直呼這真是「天作之合」啊!
於是,我說服財哥的媽媽能陪他走一段後,再交由阿俊接班帶領,沒想到竟然比預期要順利許多,不到一個禮拜,財哥已經是「嚇嚇叫」,來去自如。有一次,我開車跟在後面,看他們哥兒倆,感受他們自己能操縱自己的方向,迎著風、向著光,朝著自己喜歡的方向快意的騎乘,相信這會是這對寶貝弟兄,生命中最可貴的記憶。
每個週末麵包工坊的「假日約會」,阿俊總會是最早到一個,財哥尾隨其後,相信平日也是如此。而只要我進入麵包工坊,不到一分鍾,就可以看到阿俊忙著拿我專屬的馬克杯(每個夥伴都有專屬的馬克杯),沖泡我喜愛的黑咖啡。這種咖啡是用熱誠真情沖泡的,充滿快樂與幸福的氣味,是獨一無二的。我樂於接受特別的情感「特權」。
阿俊在麵包工坊工作快二年了,對麵包工坊人、事、物的關聯,已經有足夠的經驗認知,但十分羞怯表達自己的想法,除非是萬不得已,能不說話就不說。財哥無法主動與人攀談,但卻喜歡複製彼此的口語對話,這種再製的對話,往往會出現反提問的哲學省思與意料之外的「笑果」。財哥在麵包工坊扮演的角色,就像是歡樂的振盪器,而我們都只是小小的音源而已。
我很少聽到他們實質的口語對話,所有的溝通,完全在肢體的動作與眼神交會中完成,真的是「只能意會,無法言傳」。一起開會的時候,阿俊和財哥喜歡坐在離我最近的左右兩邊,所以我常笑說他們兩個是我的左右護法。
可能是因為我常對他們嬉皮笑臉、沒大沒小的,演變成他們就「靠勢」起來,聯手「對抗」雅雯,造成工作常規管理上的問題,甚至還延續到後來接任的月華媽媽身上,這一點我個人是難辭其咎的。
在傳統的企業管理思考上,泰半的「準備」與「因應」的措施,都是要是為了「處理失敗」因而產生的問題或是「異常管制」的負面思考。而喜願麵包工坊的經營思考是:「準備是為了迎接成功,不是為了對付失敗」;這種「土匪式」的樂觀,就是五年來支持麵包工坊的哲學性情。
目前麵包工坊的場所(60坪)規劃與設備產能,已算是小型麵包工廠的規模,除了自動滾圓機、凍藏發酵箱、蒸氣旋風烤箱、獨家組裝的貝果成形機,還有法式帕里尼(Panini)成形機,也即將於2004年2月中試車。這些設備都經過調整改裝,配合了弟兄們體能的限制(高度、開關位置、操作、警視聲響),來提升弟兄們的工作能力,雖然這些整備是我們為成功所做的準備,但能堅持人本的關懷與尊重,才會是喜願麵包工坊永續的核心價值。
我常喜歡做這樣的譬喻,麵包工坊的場地設備只是一齣戲舞台場景,工作的程序與作業標準像是麵包的劇本,而工作伙伴就是演員。假如,有人問我何者最重要?我會毫不考慮的說——「演員」。再好的場地與劇本,演技不好的演員,都可能會把整齣戲搞砸;但好演員有能力,會調和場地限制,突破角色窠臼,完美搭配演出;演員才是戲劇的靈魂。所以,現在麵包工坊的工作伙伴才是麵包工坊重要的主角,我頂多算是個「劇務」吧!
麵包工坊計畫在2004年農曆年開春後,即著手開始推展二林、芳苑、大城附近的餐飲市場,嘗試讓喜願麵包貼近在地社區居民的生活。在價格上,麵包工坊會配合市場機能做調整,在口感上也會儘量接近社區居民的習慣,但在麵包的使用的素材上,我們仍堅持原有的生產理念——自然取向。我們會掌握麵包工坊在設備的優勢與人力的彈性,提供少樣單品的多量服務。
我們也希望2004年2月份起,重新恢復由阿俊送麵包到二基福利社的工作(離阿俊家只有500公尺),這次我們納入阿俊的媽媽一起參與,鼓勵他們母子接近社群,實踐與社區接軌的理想。我們希望用麵包坊在二基販賣麵包的盈餘,為他們購置一輛腳踏型三輪車,後面有個大籃子的。其實這個費用並不高(5千元),但我鼓勵他們自力完成,這也是他們應該得到的報償,而且是持續常態的酬勞。這個計畫應該可以在4月底前成熟運轉。
2004年7月,二林工商綜合職能班(湘怡與振家他們那一班)的同學就要畢業,要學習進入社會就業服務。麵包工坊會保留一、二個的工作機會給這些曾經與我共度患難的孩子,假如他們有人願意接受我的邀請。期待他們會是麵包工坊未來生力軍,這也是我這段日子努力等待的所在。
再者,繼續開放麵包工坊的資源(場地設備與技術資源),提供給附近學校教學與社區學苑使用,讓社區的學子願意接近麵包工坊,學習接納與尊重不同的生命樣態。這要靠伙伴主動參與社群的活動,建立自信,分享資源。這樣的互動交流,才會讓麵包工坊的社區經營活化發酵。
當麵包工坊開始融入社區,加上弟兄家人們的支持,建立起喜願麵包的外部監督機制,也協助看管麵包工坊的經營,把它當成是我們大家共同的事業。這是多麼棒的一件事啊!
在生命的劇場裡,我們的努力與準備,不是別人處處看得懂,但要自己時時有感動!我們有了這樣深層的思考與準備,相信喜願麵包工坊是可以開始深耕與生根了。
親愛的夥伴們,我們鬥陣一起加油!
本文原載於DIN 47期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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